散文丨石绍河:最爱庸城花木深

来源:红网  作者:   发布时间:2021年12月10日   点击数:

/石绍河

澧水上游的大庸市,因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和张家界地貌改名为张家界市。而本地不少人很怀旧,至今仍称其为庸城。——题记

白玉兰

一跨入春天的门槛,不时看到微信朋友圈里有人晒出三五成群户外追春赏梅的照片,好像早春料峭的寒风里,只有梅花凌寒独开,传递着春的讯息。

我不必跑很远的路去赏梅。有一种开得热热闹闹的花,和梅花开放的时间差不多,我坐在桌前,稍稍抬头望向窗外,就能与其对视。这花朵朵向上,满头顶雪,幽香清远。她就是被齐白石先生称之为“草木知春君最先”的白玉兰花。

我供职的机关院内临街处,种有四株白玉兰。一株孤植,三株群植,株株高约十余米,树干挺拔修长,枝条疏朗劲直。我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其中的一株,站在窗前,即可平视她的伞形树冠。我默默地观察了两年。时序一进入立春,寒风细雨中,白玉兰枝头悄悄吮露孕蕾,如玉瓶,似笔尖。不几日,展苞怒放,满树繁花,粉妆玉琢,密集浓烈,银花玉雪,饱满丰盈,给春天最先带来勃勃生机。白玉兰冒着凛冽的寒气从容淡定地开放,故有“迎春花”“望春花”“玉堂春”等别称。还因其花苞象毛笔头,又称“木笔花”。

白玉兰是常见的庭院植物,属木兰科落叶乔木,原产我国长江流域,人工栽种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,是我国名贵观赏树种之一,现在世界各地均可发现其俏拔的身影。古时,植物分类没有今天这样详细,人们把她和类似的几种花统称为木兰。屈原《离骚》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菊之落英。”中“木兰”是不是指白玉兰,尚未可知。家喻户晓的巾帼英雄花木兰,其名木兰,很可能是以白玉兰自喻。唐诗云:“但有一枝堪比玉,何须九畹始征兰。”有人认为这是玉兰名字的源头。白玉兰先开花后长叶,一枝一花,花朵硕大,似莲像杯;一花九瓣,瓣片肥厚,散向四方。其花温润如玉,清香若兰,不遮不掩,大俗大雅,洒脱大方,展露着高洁清纯宠辱不惊的气质,透显着积极向上一往无前的孤寒。因此,白玉兰的花语是冰清玉洁。

白玉兰的花期不长,只有十多天的样子。但她优雅的开,沉静的谢。开时,雅致富贵,姣俏素净,风姿绰约。谢时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,摄人心魄。有时,我中午从食堂出来,慢慢踱到树下,静听花开花谢的声音,看微风中似白色蝴蝶轻轻飘下的花瓣,感受春天的心跳。我拾起散落在树下麦冬草里的几片花瓣,柔韧光滑,带有蜡质般的光泽,一缕淡淡的清香氤氲入鼻。

白玉兰不仅花朵摇曳多姿,好看好闻,而且具有极高的实用价值,特别是她抗霾吸尘能力超强。据研究,玉兰树周边七十米以内的空气可以达到“天然氧吧”的清洁水平,在人们日益饱受雾霾尘埃之苦的生存环境里,白玉兰树因其拒污自洁的特性,无疑是城市绿化庭院美化的首选树种之一。1983年,上海市经市民投票,将白玉兰选为市花,足见上海市民对白玉兰的钟情和喜爱。北京新华门号称中国的国门,门前种有玉兰,三月中下旬即开花,是北京开放得最早的花。我的住处离单位较远,下班后,常常沿澧水河堤慢慢走路回家。河堤两岸种植了很多樱花,开放时当然很漂亮。而白玉兰呢,除了我单位的几株外,我再也没看见她的倩影。有时就傻傻地想:在我们的城市绿化中,白玉兰不该缺位,决策者为什么不挑块地段种片白玉兰呢?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观赏树种啊!

白玉兰自古至今,倍受文人雅士、丹青妙手的青睐,入诗入文入画。白玉兰花洁白芬芳,神采奕奕,表露爱意,代表着报恩感恩。有诗云:“新诗已旧不堪闻,江南荒馆隔秋云。多情不改年年色,千古芳心持赠君。”明代文徵明有一幅《玉兰图卷》,现收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。他落款时特意注明:“庭中玉兰试花,芬馥可爱。”他还写有一首七律《玉兰》:“绰约新妆玉有辉,素娥千队雪成围。我知姑射真仙子,天遣霓裳试羽衣。影落空阶初月冷,香生别院晚风微。玉环飞燕元相敌,笑比江梅不恨肥。”用美人作比。从其诗画里,我们知道文徵明庭院里种有玉兰,他对玉兰树特别钟爱,也窥见了其生活情趣。2011年,我国赠送给英国布莱尔夫人的国礼,是一幅《皎皎白玉兰》国画。画中一株粗粝劲拔有棱有角的白玉兰树枝头,大朵大朵的玉兰花,开得奔放挺括,花瓣丰腴瓷实。有人问作者为何要画这样一幅画,作者说白玉兰又高又直,花姿美丽,洁白如玉,香如幽兰,代表着中国人民的气质和精神。

我单位院里的几株白玉兰,早早带来浓浓的春意。

栾树

澧水边的这座旅游新城,正在建设生态城市和森林城市。几年之间,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树木,从四面八方懵里懵懂撞进城来,站在街头路边院里,装扮美化着这方水土。

站在我家临街的阳台上,斜斜望去,就可看见街中的花坛里,长着一溜十余米高的树,数了数,一共九棵。她们枝牵叶偎,冠圆荫浓,站成一道高高的绿篱。夏秋时节,树上开出细碎的金黄色的花,有淡淡的清香,开着开着,慢慢结出橙红色的蒴果,满头满脑都是,灿若云霞,煞是好看。后来,我稍一留心,发现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,到处都有她的身影。这种树,我叫不出名字,以为是乡下常见的毛椿树或蓓子树,仔细分辨又不像。我为此请教一位学林业专业的同事,方知道这种树叫栾树。一次参加生态城市创建会议,在会议资料里看到介绍,我们这座城市的绿化树种主要是栾树、紫薇、银杏和樟树。栾树竞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,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起来。

栾树是一种落叶乔木,株高可达十几二十来米,皮厚色灰,羽状复叶,树冠似球。栾树是理想的绿化、观叶树种,宜做庭荫树、行道树和园景树。栾树有很多别称。她的蒴果呈三角状卵形,顶端尖、内部空,外面包裹着三片黄绿色像纸似的果皮,犹如一盏盏灯笼高挂枝头。待进入秋季,栾树蒴果逐渐成熟变为橙红色,即使冬天树叶全部凋谢,那蒴果依旧悬挂在树上。人们便把她叫做灯笼树,倒也贴切形象。我有时走在栾树下,看见满树红灯笼,就痴痴地想,如果夜里通上电,让那一盏盏红灯笼都亮起来,朦胧虚幻,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,该有多美。栾树的蒴果高挂枝头,迎风晃动,哗哗作响,好似铜钱嘀里叮当,有人看到她的珠光宝气,有人看到她的富贵雍容,便理所当然地叫她摇钱树。台湾人十分喜爱栾树的细碎黄花,飘落时像金色的雨丝,龙吟细细。树以花荣,故称金雨树。

中国是个十分讲究等级和礼仪传统的国家。比如在自然界繁复多样的色彩中以“黄”为贵,中华始祖黄帝曾说“土气胜”,土为黄色,黄为土色,故色尚黄。在这种传统文化熏陶影响下,中国人眼中颜色是有等级之分的,黄色最尊贵,红色次之。从隋唐开始,黄色为皇家专用颜色。唐朝三品以上官员穿紫色服饰,五品以上官员穿红色服饰。正所谓“满朝朱紫贵,尽是读书人。”我们在日常生活中,看到一些人很受器重,或者一些人十分走红,我们就会说其“大红大紫”,其出处也源于此。那些官员在位时服饰颜色有这么多讲究,那么死后的等级礼仪又有哪些规矩?规矩多着呢。就说墓前植树吧,都有严格的树种规定。《周礼》载:“天子树松,诸侯柏,大夫栾,士杨”。按照规矩,大夫墓前只能栽植栾树,所以栾树又叫大夫树。栾树因其树冠圆大,花色金黄,蒴果惊艳,逗人喜爱,人们也不管她是不是墓前树,照样栽在房前屋后,庭院街头,表现出一种豁达和开明。

我家房子装修正值夏季,常和老婆一起到建材市场去选购材料。建材市场外有几颗高大的栾树,枝叶密密匝匝,荫翳覆地,一棵树就可一手遮天。在树下行走,凉风嗖嗖,古意森森。中午时分,累了或饿了,要么在栾树下歇歇脚乘乘凉,要么在栾树下的小摊上来碗炒饭。坐在树下,仰着头,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。树上不时有细细的花瓣窸窸窣窣落在头上颈中脚下或饭碗里。那花瓣碎碎的、黄黄的,基部有一点鲜红,可爱动人。

国庆假期,天气凉爽,我带着小外孙到樟树角公园去游玩。我俩坐在一棵栾树下的草皮上,发现面前有风吹落的三角形蒴果,便捡了几颗架在各自的鼻梁上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轻轻刮着对方的鼻尖,互相戏称“疤鼻子”,然后眯着眼睛望着对方做着鬼脸,呵呵地笑。

我当初不知其名的栾树,其实是一种古老的树种,稍稍留意,我们就会在古典诗文里觅得她的芳踪。《山海经》里就这样描述:“大荒之中,有云雨之山,有木名曰栾。禹攻云雨,有赤石焉生栾”。云雨山里的红石绿树,云缠雨戏,确实美到极致。唐代张说也咏道:“风高大夫树,露下将军药。”这大夫树就是栾树。树高风大,将军倚马,皆是高大生猛的形象,豪气干云,义薄云天。清人黄肇敏看见秋天的栾树簇簇火炬高举,满树红艳,尽管不知这种树叫啥名,亦难掩心中喜爱之情,待仔细观察后情不自禁赋诗一首:“枝头色艳嫩玉霞,树不知名愧亦加。攀折谛观疑断释,始知非叶也非花”。

栾树不仅仅用作绿化,她的用途很广泛。叶子和花可作蓝色和黄色染料,花还可药用,种子可榨油,木材可做家具。我的案头有两本书,一本是《中国野菜图鉴》,一本是《中国野菜识别与食用图鉴》,里面都把栾树作为木本野菜之一加以介绍,说其春天里长出的嫩芽可食用。将嫩芽叶焯水后,淘净,去掉苦味,即可食用。可炒、可凉拌、可做馅,也可裹鸡蛋或面粉油炸。我没有吃过栾树的嫩芽,不知味道如何。我想不会好过乡下的香椿芽。明朝《救荒本草》里说栾树“开淡黄花,结薄壳,中有子,大如豌豆,乌黑色。人多摘取,串做数珠。”原来栾树的种子还可做成串珠把玩。今天很多优雅之士,手中常把玩着黄花梨、沉香、金丝楠做的手串,却没发现有人把玩栾树种子做成的手串。如果哪天有人真的拥有这样一串手串,不时把玩,倒是别有一番意趣。

我估计还有很多人叫不出栾树的树名,就跟我们住在同一小区的许多邻居,经常碰面,却叫不出姓名一样。但这无关紧要,栾树不嫌贫爱富,不攀高屈低,依然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,做我们实实在在的亲戚和邻居。

紫薇

从夏天到秋天,上班时,我坐公交或步行,早出晚归,在南庄坪和西溪坪之间穿来梭去。顶骄阳,踏暑气,流热汗,不乏奔波之苦。沿途幸有碧波荡漾的澧水、阴翳葱茏的草木作伴,亦心舒情悦。但最养眼提神的还是河堤边花坛里无处不在、久盛不衰、蓬勃热烈的紫薇。

好多年前,我们村里的一位女老师,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株碗口粗的紫薇,栽在自家木屋前的稻田边,任其自由生长,高过屋檐。进入夏季不久,那紫薇就慢慢开花,最盛时,满树繁花,轰轰烈烈,热热闹闹,引得左邻右舍、大人小孩驻足观光,惹得黑蜂蝴蝶、麻雀蚂蚁你来我往。偶有串乡的照相师傅来,姑娘媳妇们都喜欢选取红红火火的紫薇树作为背景,花映人面,笑靥如花。后来,这颗紫薇被小学校长看中,动员那位女老师捐给学校,女老师无奈,只得让校长派人挖走栽到学校的围墙边,每年开成一道风景。开过几年花后,一天半夜里,被人偷挖走了。这颗紫薇树最后不知所踪。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种树叫紫薇,只知道它那光滑的树干刚劲虬曲而又特别敏感,用手轻轻一挠,立即枝摇花颤,头摆腰扭。我们按照实用主义的原则,把它称作痒痒树。一天夜里,我和朋友小酌归来,看见院子里有几株紫薇,趁着微醺,有了兴致,便来到树下,用手轻轻挠着紫薇的树干,照样枝动花抖,沙沙有声。

紫薇是一种小乔木,也是一种神奇的花木。紫薇喜光喜肥,耐寒耐旱。它的树干表皮脱落后,筋脉挺露,光滑洁净。紫薇枝条纤细,花色艳丽。它夏日里开花,一直开到秋的深处。汪曾祺先生甚至说“在飘着小雪的天气,还看见一颗紫薇依然开着仅有的一穗红花。”紫薇的花期很长,宋代诗人杨万里赞道:“谁道花无红百日,紫薇长放半年花。”

住在城市河堤花坛街边的紫薇,比住在乡村田野里,无形中要多遭罪,多受限制。它日夜经受尾气的熏陶,饱受城市热岛效应;长到一定高度,就会被残忍的削头剁枝;为了满足人的某种欲望,常被痛苦的扭曲修剪成各种造型。植物书上说它可高达七米多,城里的紫薇很少长得这般高。但它们适应性很强,一旦在城里安居下来,就会让自己活得清雅古韵,花红满堂。紫薇不怕高温,不惧骤雨。烈日炙烤不令花容失色,风吹雨打不显七零八落。紫薇的枝条有的坚挺,那花就如红红的高粱熊熊的火把;有的橫逸,那花就像绒绒的绣球丝绾的心结;有的纷披,那花就似熟透的葡萄喜气的灯笼。紫薇花比较特别,看上去密密簇簇、絮絮叨叨的一团,以为那是无数细碎的花朵组合而成,待你仔细分辨,紫薇花每朵都挺大,有六个花瓣,瓣边皱缩,每瓣似一柄表演用的丝质小扇。几朵花花瓣相交相叠,拉扯拥吻,稍显凌乱。故紫薇花只适宜远观。紫薇花我以为就是紫红色。从街上走过,发现除紫红色以外,还有紫蓝色、火红色和白色的。花色繁复,有艳丽如霞者,有热情似火者,有深沉典雅者,有微带茧色者。正巧我手边有本《长物志》,闲时乱翻,竟有意外收获。在《卷二.花木篇》里,对紫薇作了这样的介绍:“薇花四种:紫色之外,白色者曰白薇,红色者曰红薇,紫带蓝色者曰翠薇。此花四月开九月谢,俗称百日红。”茅塞顿开,原来是这样。我们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,以貌取人,望字生义。如映山红,人以为其花为红色,其实除红色外,还有紫色、白色、粉红色甚至黑色的,我们都把它叫做映山红。

我国唐朝时,紫薇乃花中富贵者,一般种植在宫苑、官衙中。唐代的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,院内就栽种了很多紫薇。唐玄宗笃信紫薇花有压邪扶正之妙用,便将中书省改为紫薇省,中书令为紫薇令,紫薇成了中书令和中书侍郎官职的代名词。以花来命名一个行政机构,在我国历史上空前绝后,绝无仅有。大诗人白居易一边做着中书郎这样的大官,处理政务,一边抽空咏诵作诗。既有几分得意,也有几分孤寂。在紫薇省当值时,闲得有些无聊,便作诗:“丝纶阁下文章静,钟鼓楼中刻漏长。独坐黄昏谁是伴?紫薇花对紫薇郎。” 后来,紫薇慢慢走出深宫大院,遍植大江南北。传说紫薇花是紫微星留在人间的化身,能给民间带来平安和美丽。如果家的周围开满了紫薇花,紫薇仙子将会给你带来一生一世的平安幸福。紫薇便成为普通民众喜爱的花木之一。宋代陆游就感叹:“钟鼓楼前官样花,谁令流落到天涯。”这里的“官样花”就指紫薇花。过去种在深宫官衙的紫薇,而今已流落民间、走向街头,长在钟鼓楼前了。这也是诗人借紫薇花身世变迁来排泄自己官场失意的不满之情。

人常说“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只要留心,就会发现,夏花很少,在澧水边的这座旅游新城里,夏天开得华丽浓艳,绚烂缤纷的花木,唯有紫薇。偶尔到乡村田野去走动,屋边溪畔、田间地头、路旁堤上,也只有紫薇孑孑怒放,让人神清气爽,眼前一亮。紫薇在夏天开放,花期的尾巴在秋天也拖得很长,丰富着城乡的色彩,可谓独占夏天的鳌头。紫薇虽然孤傲寂寞,但它没有自甘湮灭,也没有追求惬意闲适,反而因寂寞更明快,因明快更绚烂,因绚烂更芬芳。

作家阿来说:“一个城市是有记忆的。凡记忆必有载体作依凭。然而,当一个城市的建筑不可能再来负载这个城市的记忆时,那么,还有什么始终与一代代人相伴,却又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,那就是植物,是树。”在一座城市里,我们不可能走进每一幢大楼,也不可能记住每栋建筑的模样,惟有这些生活在城市角角落落的花草树木,如樱花李花桂花鸽子花紫薇们,能给我们每个人带来柔和的气氛、浮动的暗香、贴心的美感、共同的荫庇和深长的记忆。我们要以谦逊的姿势、低调的做派、平等的心态走进它们,了解它们,亲近它们,同其朝夕相伴,美美与共。

银杏

银杏是乡村的贵族。高大。挺拔。华美。

银杏在我的家乡叫白果树。民间歌谣云:白果垭上长白果,白果树下好人家;生个儿子会读书,生个丫头会绣花。乡下的耕读人家选定傍白果树而居,是把白果树视为神树和福树。家乡的山中野岭、庙前祠后、屋边桥头,时常能看到一棵或几棵白果树高高的站在那里,一树参天,苍劲肃穆,浓荫广覆,果实累累。一到白果成熟,我们便呼朋引伴去捡白果,用石头砸开,吃里面的核仁,滋味甘美,我们认为是天下最好吃的果品。大山里有所小学,操场正中长了一棵五六人合抱的银杏,每年结下的白果能卖上好几千元,是学校一笔不小的收入。后来,这学校干脆改叫白果小学了。

银杏树是我国独特而古老的树种,是世界上现存最有名的孑遗植物之一,已经存在三亿四千五百万年了,被誉为“活化石”和“植物界的大熊猫。”在张家界一带,躲过第四纪冰川运动的动植物只有银杏、珙桐、红豆杉和娃娃鱼等。银杏经过大浪淘沙,代代单传,没有同门兄弟,属于单科单属单种的植物,植物学上的银杏科就其一棵独苗。它广泛种植在宅院、祠堂、文庙、行道和园林中。我曾在少林寺内看见几棵粗壮的银杏,估计树龄在千年以上,树身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黑洞,像一只只眼睛。导游告诉我,那是一代代武僧在树上练功留下的痕迹。这几棵高龄银杏不管世事变迁,风吹云动,却岿然挺立,忠诚地记录过往的时光。此时正是金秋十月,少林寺的银杏遍身金黄,以最美的姿态惊艳的色彩,展露着禅意,迎接四面八方游客的到来。

澧水边上的这座旅游新城,这几年,建起了文化广场、市民广场、沿河观光带等休闲场所,数以千万计的花草树木呼啦啦涌进城来,便有了樱花带紫薇路樟树园桃花林。作为乡间贵族的银杏,而今,它如千千万万生活在青山绿水、田园牧歌式乡村的农民一般,向往着山外的世界。它们缠着金黄的稻绳,带着乡间泥土的芬芳,坐着大卡车离开乡土,闯进城来,或伟岸或瑟缩的站在陌生的某一处。于是,文化广场就有了碗口粗的银杏树成百上千地群居,也有水桶粗的银杏树在市民广场、沿河大道独居。无论群居抑或散居,每棵银杏树都想活得云冠巍峨,葱茏庄重,大气娟秀,“风光添野景,黄叶缀成林。”尽量活出独有的气质。也许是还没适应城里的环境,我偶尔从这些树下经过,觉得它们活得还不美气舒心。

城内一处民俗景点的大门两边,植有几棵合抱粗的银杏。每次步行路过,我都要停下来看它们是否缓过劲来。这几棵树不知来自哪里,树梢被削,树枝被剁,树皮皲裂,像几根电杆戳在那里,长出的新叶稀疏单薄,了无生气。主人还是很关照这几棵树的,每棵树的四周用粗粗的木棒撑着,有的还用铁丝拉着,防止大风刮倒或是人为碰倒。有的树上还吊挂着好些塑料瓶袋在输液。我看着看着,就替这几棵银杏心酸和心痛。看那躯干,也该在野地里生活了几十年,后来被喜爱它的城里人看上,才不明就里地迁移到这里。初来乍到,水土不服,整天蔫头巴脑,远比不上生活在野地里那般自在,那般旺相。适应和融入是需要放低身段,需要时间的。做一棵城里的树真不容易。

银杏树体高大,树干通直,姿态优美,叶形古雅,寿命绵长,可自然净化空气,具有冬暖夏凉的特异功能,是市民青睐的景观树。人们不嫌它长得缓慢,一边小心呵护一边耐心等待它成长。银杏也不负众望,一年四季都在努力追赶时间超越自我。春天里,春风吹拂,春雨滋润,银杏枝头紫色的芽苞慢慢萌发、缓缓舒展,嫩嫩的叶片睡眼惺忪,鹅黄晶亮,薄如羽翼,故“银杏株叶扶疏,新绿时最可爱。”我们往往只注意银杏的叶和果,却极少留意它的花。李时珍说银杏“二月开花成簇,青白色,二更开花,随即卸落,人罕见之。”难怪我们把银杏看作乔木而不看作花木。夏天的银杏枝繁叶茂,生机勃发,那枝叶浓荫满地,遮风挡雨,消暑散热。人们喜欢在树下小憩,一边享受着丝丝凉意,一边对生活的城市评头品足说些风凉话。谁说草木无情?银杏树始终保持静默,从不插言从不外泄,一阵风过,是是非非烟消云散。冯骥才先生说“秋天从不表现自己,只是呈现自己。”我以为这话冯先生是对银杏说的。秋叶如花,秋叶胜于花。银杏那一身不含一点杂质的金黄色,美到极致,比花十倍百倍可爱,那么炫目张扬,那么惊艳高贵,那么悠然自得,那么宁静舒畅。“碧云天,黄叶地。”金黄的树叶脱离枝头铺满大地,不见凋零之相,反显落叶之美。我在公园广场散步,看见一树树金黄的银杏,就会油然想起乡村田野里一个个金黄的稻草垛,恍惚走进梦幻田园,牵出不绝乡愁。冬天的银杏卸掉华服,树身铅白色,树枝遒劲,直指苍穹,孤傲坚挺,凛然不可侵犯。它悄悄蓄积力量,来年又将呈现一场惊喜和美艳。郭沫若称银杏为“东方的圣者”“中国文人的有生命的纪念塔。”也许看重的更是它这一点。

银杏树叶美丽而富于特质,颜色随季节更替而变化,由春天的新绿浅绿到夏天的深绿墨绿再到秋天的柠檬黄金黄。叶子呈扇形对称,边缘分裂为二,在叶柄处又合二为一,故称二裂银杏叶,寓意着“一和二”“阴和阳”“生和死”“春和秋”等对立统一的和谐,被视作“调和的象征”。银杏叶子还可以看作心型,又是爱情的象征,寄予两个相爱的人最后结合为一的祝福。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庭院里有一棵银杏,受其启发,他以《二裂银杏叶》为题,写下一首短诗,作为向其情人示爱的礼物。有几句诗这样写道:“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,在自己体内一分为二?还是两个生命合在一起,被我们看成了一体?”银杏叶子酷似鸭子的脚掌,“一名鸭脚,取其叶之似。” “鸭脚叶黄乌臼丹,草烟小店风雨寒。”(陆游)“鸭脚生江南,名实未相浮。”(欧阳修)“鸡头竹上开危径,鸭脚花中擿废泉”(皮日休),不难看出,唐宋诗人喜欢用鸭脚来称呼银杏。

早些年,看过一部叫《英雄》的电影,故事情节已记不清,却对两个红衣侠女在漫天黄叶飘飞的树林里上下腾挪,左右厮杀的场面印象深刻。那金黄树叶犹如一场暴雪来袭,飘飘洒洒,纷纷扬扬,乱离迷眼,场景十分唯美。我以为飘飞的黄叶是银杏叶,有人告诉我那是胡杨叶。但我不以为然,认定那就是银杏叶,“满地翻黄银杏叶,忽惊天地告成功。”

郭沫若曾为银杏的青翠、莹洁、精巧、美真所倾倒,不惜笔墨写道:“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;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。”“秋天到来,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,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,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。”他大声疾呼,要把银杏定为国树。银杏为中国所独有,不是国树也是国树。

今年时令已进入夏季,我留心着庸城里银杏的生存状态。我欣喜地看见很多银杏树今年长得雍容大度,一派深绿,在微风吹拂下唱起生命的欢歌。它们在适应着环境,它们在改善着环境。

作家玄武说:“懂一点植物是幸福的事。每到一处,你自然会留意观察,时时得到小小的惊喜和快乐。”银杏从乡村贵族变身为庸城大众情人,时时会给你带来快乐和惊喜。与古老的银杏为伴,我们是幸福的。

(本文曾刊登在《散文海外版》20187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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