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明:追寻沈从文先生足迹系列之张家界行

来源:张家界文艺网  作者:   发布时间:2021年12月09日   点击数:

  谈及家乡的风景,晚年的沈从文先生喜忧参半。

  喜的是,在他八十高龄那一年去了张家界,之后向朋友们推介最多的也就是张家界了。

  那时候的张家界,属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大庸县,直到沈先生去世的一九八八年,大庸才成为地级市。

  一九八二年的五月六日,在黄永玉先生一行陪同下,沈先生携夫人张兆和回到了家乡湘西凤凰。

  这是建国后,他第二次回乡,也是他从一九二三年离开家乡后的第三次回来。

  沈先生第一次回乡是一九三三年的冬天,我在《纪念沈从文先生去世三十年:桃源行》等文章中,均有表述。

  在《纪念沈从文先生去世三十年:吉首行》中,我对先生一九五六年冬天回乡也作了详尽的调查。

  最难得的是,我们还找到了一九五六年为沈先生划船摆渡的“翠翠”张树梅老人,她住在湘西花垣县,今年八十岁。

  阔别二十六年后,沈先生第三次回到凤凰,在黄永玉老屋里住了二十天,赶场、看戏、聚会,“热闹到和《水浒》上的忠义堂差不多。”

 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六日,沈先生一行离开凤凰到了吉首,看了州博物馆和峒河码头。

  五月二十七日,沈先生应邀在吉首大学作了即兴讲演,分享了自己走出湘西的奋斗历程,并对家乡未来寄予希望。

  五月二十八日,沈从文先生一行八人从吉首出发,坐火车去了张家界。

  据黄永玉先生弟弟黄永前先生告诉我,这八个人是沈从文与黄永玉夫妇,加上黄永厚、黄苗子、黄毅和一位表弟。

  “去张家界,是因为我大哥黄永玉多次推荐,表叔才去的。”黄永前说。

  原来,早在两年前,一九八O年的五月十四日,黄永玉偕家人同登张家界林场风景区,并作画《二千八百柱》。

  黄先生在画上题写:“吾乡有无名之山曰张家界,未见诸经志名篇……贤者游斯山,无不叹是山之奇绝诡秘。”

  两年后,也就是一九八四年,又正是黄永玉最早把张家界、索溪峪和天子山三个景区合称“武陵源”的。

  一九八五年初,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,应中共湖南省委、省政府之邀,为“武陵源”题词。

  一九八八年五月,经国务院批准成立了武陵源区,为当时的大庸市辖区。

  一九九四年四月四日,国务院下文批复同意大庸市更名为张家界市。

  不言而喻,就行政关系来说,如今的武陵源区属于张家界市辖,但就景区范围来说,“张家界”则是武陵源景区的一部分。

  沈从文先生在书信中,多次向国内外朋友推荐的,也是武陵源景区中的“张家界”。

 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二日,他在给美国朋友金介甫夫妇信中说张家界:“一切却近于原始林区,巨大岩石高达三百五十米(式样如埃及方尖碑),上到山顶平台时,约高千三百米,四面群山围绕,烟云变幻,十分动人。”

  九月七日,在给美国的张充和夫妇信中介绍张家界:“竹木峰峦溪水极美”,自己在招待所里“面对双峰出神”。

  一九八三年一月七日,他在给程应镠夫妇信中谈及张家界:“树木竹石更清美绝俗,比黄山还好”。

  这一年,北京电影制片厂准备照《边城》原作毫不更改地拍个抒情诗般的电影,沈从文还计划和夫人张兆和再回一次湘西。

  他告诉程应镠夫妇:“且可望坐小船,由川边茶峒,坐船直到永顺属的酉水中流王村。若人不太累,还将越过已建成的凤滩大水坝,再坐船走完酉水,再下沅水,直到桃源为终点。”

  沈从文认为这一次旅行非常有意义,再过一年便无可望了,这也正是他所担忧的事情。

  因为随着五强溪水电站的建设,沅陵、泸溪、辰溪与浦市的城区多被淹没。“一切原来的景物动人处,全消失了。”

  他在给张充和夫妇信中,也充满淡淡伤感:“一切好看清流、竹园和长滩,以及水边千百种彩色华美……也将成为陈迹,不可回溯。”

 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,沈从文花了五天看完《边城》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,密密麻麻地改了近万字。

  在拍摄渡口山势做背景的选择上,他文字备注时特别推荐了三处。

  一处是龙山里耶附近的八面山,一处是大庸近郊的天门山,一处是沅陵县城对河的远山……

  也许正因沈先生的推荐启迪了电影《边城》摄制组,最终渡口白塔和木屋建设选在了大庸温塘,永顺润雅与之隔澧水相望。



  十一月上旬,在去张家界之前,我和湘西州委原常委、宣传部长田景安先生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。

  沈先生一行是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到张家界的,各种资料显示,这没有错。

  但,他们到底停留了几天?是第二次到大庸吗?众说纷纭。

  一种说法,他给家人的信中写了,计划在大庸张家界停一天,仍原路返回,直返凤凰,再停一天即上怀化搭火车返北京。

  有当年作陪的张家界人士说,沈先生在当时大庸县委招待所住了两晚,再到张家界林场招待所住了两晚,六月一日返回湘西。

  还有当年曾陪同沈先生到的湘西人士告诉我,他们来回只停留了三天,住了两晚。

  有趣的是,这些朋友都无法给我提供沈从文先生和他合影的照片,全凭自己的记忆。

  当我把追寻沈先生足迹的见闻发到朋友圈后,也许先生在天之灵保佑,所有的疑问立马峰回路转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
  广东省湘西商会会长宋军先生发来信息说,当年正是他父亲陪沈先生到张家界的,并发了一张老照片给我。

  照片里沈先生和夫人正在听一位中年人讲解。宋军说,那中年人就是他父亲宋家景先生,今年八十五岁,跟他住在广东。

  得知宋老爷子身体很好,且能经常玩微信,我立即给他打了电话。

  我们在电话中聊了很多,他很高兴。当天便寄来一本书,说里面有他陪同沈先生的文章,同时,还发来不少照片。

  原来,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八日,沈先生一行先是入住了大庸县委招待所,时任县长的杨贵荣等领导拜访了他们。

  第二天,沈先生一行去了张家界,上午游览金鞭溪,晚上住正在修整的金鞭溪宾馆。

  三十日,大家考虑到沈从文已是八十高龄,不便上黄狮寨,就留在宾馆,宋家景全程作陪。

  在《沈从文全集》书信卷中,我也看到了这样的文字:“三姊和永玉一家爬上了一千三百尺的黄石砦,所得印象不坏,我却只能在山下一所新成立的招待所,面对双峰出神。”

  出神的沈从文一下子来了精神,在宋家景等老乡们的劝说下,开始用毛笔为张家界景区景点题名。

  从“张家界”到“金鞭岩”,再从“跳鱼潭”打破“天书宝匣”等等,一副副景点,宋老说,沈先生写得很慢,很慎重。

  当时,沈从文还专门写了一幅字赠给宋家景:山静似太古,日长如小年。

  为什么如此幸运?宋老坦言,离不开黄永玉先生的推介,因为两年前他们就熟悉了。

  原来一九八O年,宋家景从大庸县广播站站长位置被抽到县旅游领导小组负责宣传,曾陪黄永玉先生一行在张家界逗留了七八天。

  这期间,两人一见如故,后黄永玉五次来张家界,都直接点名要宋家景作陪。

  二OO一年,黄永玉画完天门山时,还把宋家景的名字写进了题跋,两人的感情不言而喻。

  宋老说,也正是黄永玉先生介绍,沈从文先生对他很好,当时不但写了字,而且回北京后还寄来了《从文自传》和《边城》签名书。

  说完这些经历后,宋老还给我发来不少沈先生的手迹照片,弥足珍贵,令人感动。

  在去张家界之前,我们特意去了凤凰,拜访了黄永前先生,到吉首拜访刘一友先生,给远在北京的颜家文先生打了电话……

  目的只有一个,只想知道当年陪同沈先生去张家界的人有哪些?是否都还健在?

  我梳理了一下,除了远在北京的黄永玉夫妇,在长沙的还有湖南作协原副主席弘征和湖南画报社原摄影林刚。

  当时湘西那边作陪的还有后任州政协原副主席田岚、黄永前的儿子黄毅和他的一个表叔。

  大庸,也就是张家界这边,除了时任县长杨贵荣、副县长昌光荣,还有管接待的宋家景与带的两个文学青年:金克剑和覃儿健。

  我通过文友姚雅琼和喻灿景找到了金克剑,他从张家界作协副主席退休。

 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金克剑带队创办了张家界杂志,而“张家界”三个字的题名,正是出自沈从文先生之手。

  十月十三日,我和田老部长从湘西开车到了张家界,不必像三十多年前那样需要坐火车,交通便利,一个多小时就到了。

  我们中午采访了金克剑先生,并与张家界首任市长箫征龙、姚雅琼及刘年小聚。

  晚上,我们与张家界市副市长欧阳斌先生再聚,继续聊沈从文先生在张家界的足迹。

  时隔三十七年,金先生记得那天早上暴雨不停,可准备进山时,天空突然放晴,光斑点点,云遮雾绕,宛若仙境。

  当年金克剑很有幸陪同沈先生游金鞭溪,并告诉我们,沈先生就在金鞭岩下溪水边的石上坐了很久。

  大家催着沈先生继续前行,说无限美景在前方,可先生坐在石头上不愿意走了。“我不想走了,这里美,这里好。”

  据金克剑介绍,当时张兆和像哄小孩子般地劝他再走走,两人在金鞭溪边说说笑笑,被定格为一张永恒的照片。

  我们心里被金先生说得痒痒的,第二天,在当地微友田慈孝的陪同下,专程去了金鞭岩下的金鞭溪。

  真没想到,这次从张家界市区去到武陵源南门,只用了二十多分钟,双向四车道,道路出奇的干净与宽敞。

  斜风细雨里,张家界的远山近水都裹在云雾里,朦朦胧胧,若隐若现,让人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温爱。

  我们直奔金鞭岩而去,一路上,竟然看见了龙虾花,它以花瓣组合似龙虾而闻名。

  龙虾花颜色多样,金黄色的如琥珀,紫色的如葡萄,一朵朵的,躲在绿叶下面,挂着星星点点的雨珠,颤悠悠地。

  龙虾花的花柄好像一根青丝,我们靠近用手机拍摄,可只用手轻轻一碰,花就掉了,落在绿叶丛中,美得令人心痛。

  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

  我们来到了金鞭岩下,这石头高三百余米,仿佛被人斧砍刀劈过,棱角分明,奇的是它身上还生长着几棵松树,在风雨中格外挺拔。

  金鞭岩犹如金鞭,直指苍穹。一座酷似雄鹰的大石紧贴着它,鹰首高昂,凌空展翅,左翼还半抱着金鞭岩,威风凛凛,气势磅礴。

  与金鞭岩隔溪相望的大石,高两百余米,色赤,浑圆,斜斜地向金鞭溪倾斜,形似一醉酒的罗汉,欲倒未倒,似醉非醉。

  “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”

  我们三人说说笑笑,指指点点,找到了据金克剑先生说的沈从文先生曾经坐过的大石上,虽无标示,但仍感到很激动。

  我打开携带的《沈从文全集》第四卷,照片里,沈先生就坐在这块大石不远处的小石上,夫人张兆和站着,两人笑容满面。

  三十七年过去了,两位老人均已去世。石头还在,溪水长流,我们没有撑伞,在雨中傻傻地站着,发了一阵呆。

  不少人说,沈从文当时在张家界即兴赋了一首诗:“险极腰肢寨,幽深金鞭溪,更上黄狮寨,一览众山低。”

  为此,回长沙后,我特拜访了今年八十二岁的弘征先生,当年他也是陪沈先生到张家界的见证人。

  弘征先生说,没有看到沈先生在张家界赋诗,也没有看见他写,倒是自己当年写了八首,收录进了《长河不尽流》一书中。

  弘老还给我提供了沈先生在张家界的很多照片,这是研究沈先生的重要资料,均未见在网上发表过。

  宋家景老人直言不讳,他告诉我,沈先生没在张家界写过诗,不知为何,现在森林公园入口处还把这诗刻在石碑上了,署名沈从文。

  他还说,既然沈先生赋诗了,怎么不见他写出来?如果写了,那么墨宝去了哪里?

  我在《沈从文全集》的诗歌卷中,整整一本书里,都没有看见沈先生写有关张家界的诗歌。

  倒是在一封封的书信中,看到他至少有十多次说到了张家界的清奇与俊美。

  值得一提的是,一九八二年那次回乡,沈先生在凤凰和吉首,所题写的书法寥寥无几。

  倒是在张家界,他整整写了大半天。

  如今,在这武陵源南门的入口处,沈先生题写的“张家界”三个大字被镶成了金色的,格外醒目。


  在张家界行走,不少人谈及沈从文先生,都充满深情。

  有文友说,一九八二年沈先生到张家界,一是看风景,二是再访大庸古城,三是为拍摄电影《边城》选渡口。

  我认为再访大庸古城值得商榷。在沈先生仅有的三次回湘西记录里,没有发现任何文字。

  一九三八年初,他从北京转长沙到沅陵住了三四个月,后去了昆明,连凤凰都没有回,也不可能到大庸。

  最有可能的是一九五六年那次回乡。

  我在查阜西先生的日记中看见,带队到湘西考察民族音乐的他,同行的有沈从文、沈仲章和简其华。

  原计划四人到吉首后经永顺去大庸的,沈从文请假回了凤凰,其余三人按原计划行走,在永顺两天、大庸三天、常德两天。

  那么,一九二三年左右,在保靖跟陈渠珍期间,是不是来了大庸?这在《从文自传》中没记录,在信件和访谈中没提及,值得研究。

  当然,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沈先生最后一次回湘西,转北京的最后一站就是张家界。

  而且,他代表作《边城》一九八三年拍电影时,分量最重的渡口拍摄地,选择在了大庸温塘。

  最后选择温塘,也不是张家界文友说的,在慈利的溪口、大庸古城和温塘三选一。

  在《边城》电影文学剧本的修改稿上,我看见了沈先生建议渡口背景可选择龙山八面山、大庸天门山和沅陵县城。

  夜宿张家界时,我和田老部长在手机上看了两遍《边城》电影,觉得渡口拍摄地真美,便决定去现场看看。

  第二天,田慈孝仍给我们当导游。导航时,我发现,过去的大庸温塘,现改成了张家界市永定区茅岩河镇。

  说真的,要不是去现场,我还真以为茅岩河就是一条单独的河流,其实,去了才知道它就是澧水的一段。

  茅岩河上段称澧水,下游也称澧水,只是中间一段被称为茅岩河,据说这是为了发展旅游漂流。

  我们来到电影《边城》渡口拍摄地,主场景建在张家界这边,如今就是“茅岩河漂流”的入水处。

  张家界和湘西州两地以澧水为界,张家界这边把这段称为茅岩河,湘西那边还是习惯称澧水。

  澧水两岸多是土家族聚居地,“茅岩河”三个字,让我马上想到会不会和茅古斯有关?这漂流犹如土家族先人们在山水间的舞蹈?

  这漂流是聆听放木排的号角和纤夫的歌声?是体验勇敢者的游戏?还是感悟一代代湘西人奔向远方的豪情壮志?

  也许是,也许什么都不是,只是我个人思绪的天马行空。

  当地微友告诉我们,建在张家界这边的白塔,当时根据《边城》剧情的需要,炸倒了,就再也没有再建起来。

  白塔边冒着的汩汩山泉,也看不见了,几个民工在白塔旧址边忙碌,据说正修建温泉池,发展温泉旅游。

  白塔下那户单独的人家也不见了,地上杂草丛生,有几株木芙蓉在风中摇曳,让人想起了翠翠。

  渡口还在,只是不见拉拉渡了。用手捧起河水,暖暖地,再蹲下来斜身远望,河面一片烟。

  渡口对面原来就是我的家乡永顺县,属于润雅乡麻阳村范围。

  沿河而上的石阶还在,石阶尽头的山顶有三栋砖房,紧靠河岸的青瓦白墙,墙上“火龙山温泉”清晰可见。

  温泉对面有一座高山,就是传说中的火龙山,山腰怪石嶙峋,石崖下有一座火龙寺,建于元末明初。

  润雅是永顺彭氏土司时期重要的官署,“雅”是由“衙”改过来的,据说当时大小官员来此,须在衙门五里之外下马步行。

  润雅盛产磨刀石,石质美观,光滑圆润,经久耐用,世界文化遗产老司城遗址上众多的石料,据记载大多来自润雅。

  和茅岩河镇一样,润雅乡野盛产莓茶。这种茶又叫藤条,有清热解毒、杀菌消炎和镇痛消肿的功效。

  茅岩河镇的莓茶种植面积有两万多亩,润雅乡也有万亩左右,每亩纯收入有万余元,已成为当地脱贫致富的重要产业。

  第二天,离开麻阳村时,我们特去火龙山下泡了温泉,据说这温泉每天都有二十吨以上的流量,常年水温保持在五十度。

  火龙山温泉距张家界市区只有二十多公里,交通十分便利,每天都有游人来泡,以韩国人居多。

  我们随便采访了些游人,都说温泉不错,但提及这里曾经是电影《边城》的拍摄渡口,他们瞪大眼睛问,是沈从文的《边城》吗?

  我礼貌性的点了点头,想继续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
  抬头远望,麻阳村头,澧水河畔,那颗枝繁叶茂的千年重阳古树上,一些白鹤在追逐着,翩翩起舞,成双成对。

  不知为何,我想起了沈从文先生,也想起了《边城》中的翠翠和二佬。

  圮坍了的白塔,能重新修好,倒塌了的木屋,建起来很快。可丢失了的灵魂,能再次找寻吗?

  也许,也许没有也许。

  魂兮,归来。(完)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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